奶奶

奶奶的病大概发现在八九月份。那时候大家都在外地营生。一开始是家里说,奶奶晕倒了,大家以为是贫血或者营养不良,毕竟奶奶自从牙齿坏了之后天天都是白粥加豆腐乳,肉的硬的一律不碰。家里没当回事,毕竟奶奶身体好的很,还能下地干活。但是为了保险起见,就让张兵带着去市里的医院检查一下。然后查出来是:胃癌,晚期。几个大姑,小姨都来到了医院,大伯也从天津回去。倒是我爸没回去,也许觉得不是大事吧,或者他现在有大事要忙。自从我爸破产了之后,嘴里天天念叨着我马上有个赚钱的大活要下来,我要去协调。也正是那时候我大伯管起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,奶奶这事,他管。他回来了,当天就请了医生去吃饭,找了关系,安排了手术。不可谓不快,但是现在看来总归是毛躁了点。也许是饭的作用,也许是病情确实比较急,奶奶手术安排很快,几天后。这些天没人告诉奶奶他的病,不知道是谁起的头,还是觉得没文化的奶奶也许没办法理解什么叫癌症,所以没人告诉她实情,没有那种客观的分析,没有人告诉她手术的生存几率,没有,什么都没有。他们就说:你胃里长了一块东西,要手术,取出来。奶奶知道或者说算知道吧。手术的前夜:我大伯和奶奶彻夜长谈。我大娘说看见两个人都在抹眼泪。我爸还在天津,忙他的大事。
手术当天,医院挤满了人,都是家里得亲戚,包括奶奶得三个女儿,大儿子还有就是亲家。他们觉得人多,阎王爷拉不走。我大嫂生第一个的时候这样,我妈做手术的时候也这样,现在我奶奶做手术了,也这样。手术9点进去,9点半出来。嗯,就半个小时。医生开了膛,但是发现肿瘤比预想的大,做不了,或者不敢做。就又缝上了。告诉我大伯:当初检查没看清楚,肿瘤比预想的大,做不了手术。事情结束很久之后,我问过当时在旁边的我哥,我哥说法是:医生也能做,但是就没那么高的成功率了,考虑到老太太年纪太大风险太高了。事情结束后,我哥的同学,我们省里第一医院肠胃科的医生聊天中提起:为啥不做手术,如果事身体指标没达标,可以在我们医院养,我们养到身体指标都达成手术标准。反正这事就不了了之。我奶奶就莫名奇妙的被开了一次膛又缝上了。
手术结束之后,还得住院一段时间,毕竟开了膛,多少都有点劳累。孝顺的儿女们就说:手术很成功,你现在是术后恢复。奶奶很高兴,以为自己得身体好了,就盼望着回家。我大伯那时候开始各种找关系,他认识得人多,社会面广。奶奶前后大概住了有半个月吧,医生开了出院证明。本来想着回家休息,过段时间开去省中心医院,省会城市的关系都找好了。后面不知道是怎么想的,我大伯决定去成都,那里有个医生。我们隔壁村的远房亲戚也是胃癌。现在在成都治疗。但是那人也说了,这人是个江湖郎中,没有行医资格得,他也是听别人说起来这边治疗,已经过去了有一年了。我大伯听闻立刻决定前往成都,或许是不是应该再加斟酌一下呢?没有。我爸还在天津忙着他的大生意。而且在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面前,恰巧应了那句病急乱投医吧,包括我二堂姐的事。于是,在某天早上的6点钟,我被叫起来帮他们一群人买票,商务座,可以躺的。——后面我才知道,那个医生是个江湖郎中,没有行医执照,看诊的是在成都的公园,排队买号看诊,看完后去对过的药房自己拿药。医生的说法是:当初救病挡人财路,执照被吊销了,现在做这个不为赚钱,所以只看病,不卖药,自己去抓。
我大伯一群人一共四个人:我大伯,我奶奶,我大娘,我二姑。孙子辈得一个人都没去,或许是觉得这是上一辈得事情吧,但是这个组合有个问题就是这群人除了我大伯,其他都不识字,我大伯也是磕磕碰碰过来的,普通话也不算好。而对于外卖软件之类得更是一窍不通,我们订票得时候以为他们会点外卖在车上吃。那时候我奶奶因为病情,没有胃口,他们就每天熬制小米粥或者打磨成让胃好消化的状态,或许是觉得胃癌,所以食物不能乱吃,面包这些都是伤胃得。就这样,一群人从早上饿到了晚上,因为语言不通,因为不会点外卖,甚至连家里也没准备点。
后面就是求医的艰难路,委托了人租房子,置办了厨具家具,然后就是排队就医。从11月下旬过去,12月下旬回来,前后呆了有一个月。中间我大伯回天津,我爸过去照顾了一段时间,或许觉得是该过去看看,或许是成都没去过正好去转转,就这样。我爸这次没有天津的大事要忙了。成都得一个月大家都很平静,除了奶奶隔三岔五得想要回村里。老人年纪一大就想着回村。或许是劝不动奶奶,或许是觉得可以再回去。反正最后12月下旬就回来了,前后28天。奶奶回去似乎是件大家都开心得事情,大娘那天报喜说:知道明天要回家了,饭都多吃了一点。
其实当初成都回来也是很奇怪,那时候大家说的是奶奶想回去过年,但是12月下旬就出发了,而还有整整一个月多才到农历新年。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了,我们也没办法知道当时得细节。最后结果就是,当初去的四个人,又原路返回了。走的时候医生把原本一个礼拜得药,开到了一个月,希望那时候奶奶过完年就回来了。至少当时大家都是这么想的。
奶奶是12月份回到村里,那时候大家都知道了奶奶得这个情况,虽然还没到过年,但是村里人有些已经从外地回来了,我在奶奶回去一个月之后也回去了,那时候里过年还有20多天。那时候奶奶身体还好,能走会说。还经常关心我的婚事。村里人知道奶奶这情况,怕奶奶无聊,一到晚上饭后,就遛弯遛到我们家,在奶奶得屋里,和奶奶有说有聊。好不热闹。那一个月是奶奶身体还很好得一个月,虽然有点乏力,但是能下床,能走到大厅晒太阳。有时候晚上起夜,还悄悄得自己去,我妈和我大娘知道后埋怨她。但是她依旧我行我素,搞得我妈和我大娘晚上睡得都不敢太深。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叫不醒我妈,后面给他买了一个按钮得警铃,一按就响,控制器有好几个,无线的,就放她枕头边。但是她还是依旧我行我素。最后搞得我妈她们晚上睡不安稳,白天没精神。我奶奶很是要强,尤其不喜欢麻烦别人,尤其在她还能走动的时候。
我大伯回来后,发现每晚这么多人来,就安排了几张桌子,专门在那烧水沏茶,还买了好几箱的一次性茶杯,人来了就给一杯茶水喝。一开始都是妇女过来,后面随着春节临近,男人也从外地回来了,这就更加热闹了。每天晚上一群人都会呆到十来点。一开始奶奶还能起来讲话聊天,到了后期,就是一群人各说各的,而奶奶在一旁闭着眼,睡没睡着就不知道了。从那以后,晚上的聚会就成了习惯,从我奶奶回来一直到我奶奶去世,前后7个月,没有一天停过。我奶奶也没有一次抱怨过他们吵闹,倒是一个村医在奶奶的最后一段时间说到:他是个病人,需要安静的休息。但是那时候已经晚了。我大姑他们觉得觉得奶奶不需要休息,更需要热闹。有一次我亲眼看见,奶奶前脚刚入睡一会,这时候一个远房亲戚来了,大姑把奶奶喊起来,让奶奶陪人家说说话。大姑说:让奶奶说说话对他的病有好处。我大伯也时常让我们进奶奶屋里看看,所以在家里的大多数时候,我们只是在奶奶屋里看着手机,陪着奶奶,也许是觉得奶奶无聊吧,毕竟白天没那么多人过来串门。奶奶白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床上坐着,遇见大太阳,还会出来隔着玻璃门晒晒太阳。那时候临近过年,村里人来人往也热闹。
元宵过后,奶奶身体开始一天不如一天。毕竟每天流食,而且都是些米糊面条糊的,奶奶开始全身乏力,连起来都变得困难了。这时候大姑买了只鸽子炖了汤给奶奶补身子。本来我们那边都有鸽子汤补身体的习惯。这也算是女儿的一份孝心吧,只是没想到这却引起了几个妯娌之间的不合。吃完鸽子汤当天晚上,奶奶半夜多次咳嗽,或许是因为天气变化,也许是粉尘,但是他们就将其当成这是病情加重的前兆,开始追因溯果。第二天大娘开始将晚上得咳嗽归咎于前天吃得鸽子。然后就是妯娌间的互相埋怨,大娘埋怨大姑,大姑觉得大娘这是无理取闹,第二天奶奶不就没事了。这事情越闹越大,最后远在天津的我们都知道了,大娘打电话给大伯。说大姑的鸽子汤害了奶奶。但大伯打电话给大姑,大姑又说出来自己的一番道理,鸽子汤又不是什么毒药,补身体的,多少人喝了都没事。就这样,一来二去的,大娘和二姑站成了一队,大姑和三姑站成了一队,我妈胆小,两边都不敢站,但两边都不敢得罪。倒是我爸觉得鸽子汤补身体,有道理。他打电话咨询了成都的郎中。获得郎中首肯之后,我爸就隔三岔五的买鸽子。但是我大娘觉得那郎中不行。他不了解奶奶得情况,最了解情况得人是她,她觉得不能吃鸽子,她打电话给大伯,让远方的大伯觉得这鸽子不能吃。鸽子事件的问题不是鸽子,是人。到了后期,已经变成了两派之间的互相仇视,本来是四个人两两轮流的在奶奶房间搭床睡觉,到了后面变成了两派轮流,大娘和二姑一天,大姑和三姑一天,我妈随时顶替。这件事让我看到,他们似乎在争论的并不是一个鸽子,而是权力,一种唯我是从的权力,就像我在我爸身上看到的那样。
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权力,但是他们知道如果对一个人说出:你不听我的,以后会后悔的。那么代表整个人相对另一个人更加的有远见,更加的有地位。他们在鸽子上激起了那不合时宜的胜负欲。然后由于没有一个双方都认可的定论。慢慢的这场胜负欲的战斗扩散到生活的方方面面。从夜间的陪护,到日常的聊天。于是两个联盟就此成立。
联盟的成立还有家庭因素的关系。我大伯是家里目前的赚钱主力,所以有时候会帮趁自己的姐姐妹妹,大姑家的房子就是他出钱盖的,还有大姑家的儿子之前赌债也是他还的。我大姑命苦,前些年老公病死了,最小儿子之前出去做生意,还算有起色,但是后面染上赌博,欠下百来万,后面找大伯解决了,所以我大姑更看重我大伯,对于我大娘,他并不是认可的。二姑的儿子则也是出去做生意,从大伯那借了点钱,我二姑又张罗的从老家给儿子借点,就借到了大娘和她的几个女儿身上,后来二哥的儿子生意失败,这钱也就这么耗着,大伯是没想讨,但是大娘和她的女儿可说不准。而三姑是这群人里面和家里牵扯最少的,三姑老公不算有钱,但至少自己独立,偶尔还能放贷给大伯,但是三姑老公刚去世几年,现在又遇上了自己母亲这样,她心里最是难受。而我妈,前些年我爸风光的时候她也没多风光,这些年我爸破产了,她就更加缩起尾巴。我大娘是家里的童养媳,从小就在家里养着,我奶奶将他看作自己的女儿,所以也就在这个家里做主习惯了。他们只是借鸽子事件来确定一下自己在这个小屋子的地位。
可笑的是这群联盟并不是牢不可破得,到后面迷信一派得时候,曾经得对手又转而变为了盟友,瞧,多么像人类啊。鸽子事件最后算是不了了之,大姑看自己花钱买鸽子还不遭人嫌弃,一来二去也就没了心思,但是战线还得立着。只剩下我爸隔三岔五得出去为老人买鸽子,但是家里已经没人敢处理,我妈胆小,不想惹事,我大娘不支持,几个姑姑也不是一直在,所以最后往往一只鸽子会冻在冰箱好久好久。后来改滴营养液之后大家才不提这事。从这件事看,我爸是那种活在自己世界的人,尤其唉破产之后。从鸽子事情可以看出,从后面得求神问佛,从后面西药都可以看出,他往往是最后一个接受和转变得人,哪怕他知道,他明白,但是他骨子里有一种遗世独立得骄傲,他喜欢这种骄傲,甚至为了这种骄傲放弃了一切,放弃了自己得家庭,出身,过往。他完全为了特立独行而独行。而这种行为在我们年轻得时候追求过,我以为60多的人不会再这样,看来我错了。
西药事件算是另一次大事件,不过这次是我爸一个人站在了全部人得对面。年过完了,元宵也热闹完了,按照一开始得设想,奶奶是要再去成都得。但是在家得这几个月,奶奶得身体越来越弱,从一开始还能自己走出来,到后面整体在床上躺着,半睡半醒。这身体状态和几个月前去成都可不能相提并论啊。还有就是奶奶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,也不想去成都了,她嘴里念叨着不想老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。同时,成都的郎中也来找事,原本说好的一个月,现在又一个月,到了第三个月,这郎中死活不肯再开药,说是没有见到本人,这药不准。可就算奶奶愿意去,他那身体条件怎么也没法经受得住那路途。就这样,我爸这次又能上了。他自告奋勇去了趟成都,公关了医生,最后从医生那里开了半个月得药带了回来,最后那药也没吃完,知道奶奶去世前,冰箱还有2袋熬制好得中药放着。这时候,家里得想法变了,想着奶奶不肯去成都,身体也越来越差了,中医去不了,西医治不了。就想着先解决面前得问题:身体虚。这本来没有什么冲突,但是那成都得郎中当初千叮咛万嘱咐,吃了我这药,你就不能吃西药,药性相冲,西药一来,我这药就失效了。所以当时我哥我大伯已经将这个问题转变成了:如果打点滴,那么就是等死。所以,这件事成了当初压在每个人心中的大山。现在想来:那郎中真是不得好死啊。当时我爸作为和郎中喝过几次酒,对中医文化博大精深表示赞叹的人。坚持中医治疗,不允许找村里的医生输营养液。他甚至放出他觉得最狠的话:“如果你们给她输液,我就走”。恰如之前口里说出:鸽子汤对奶奶身体有害的大娘一般。都是那么的绝对和果断。将好好的一件事从探讨上升成了一个非正即错的绝对局面。也许只有这样,才能显得正确的一方地位有多么崇高。他成为了郎中在我家的代言人,无薪无酬的代言人。他嘴上念叨着:你们这是在害她,那是条人命啊,我们要讲良心啊。而内心沉醉在天下皆醉我独醒的快感,他为了他的骄傲,再一次选择站在全家的对立面。也许他是对的,但是对错其实没有那么绝对。他们再次选择了站队,简单粗暴的二选一。最后是他输了。他走了,留下了自己病重在床的老母亲。我那时候对他的行为并不是很了解,那么就算生气,出门走走就行,但他每次都是飞回天津,然后再要亲戚再一个个好言相劝的劝回来。他在这场权力的斗争中花费最多的就是飞机票和来回的时间。大伯拍板叫来了一个熟识的村医,为奶奶输了营养液。事后来看,没有郎中所言的那么夸张,奶奶最后靠着这些液体,又坚持5个月多。但是大家却对郎中的话根深蒂固,大家都觉得这是在慢性死亡,没有人想着再挣扎一次,连奶奶都没有,他们剥夺了她的挣扎。你会发现在过去的种种事迹中,奶奶很多时候是无声的。鸽子时候是无声的,成都是无声的,从一开始奶奶就没有任何的知情权,她不知道这时候的点滴意味着什么,她也不知道那一碗鸽子汤背后是那扯不清道不明的争论,日渐乏力的身体,让他或许明白了什么,有几次他都自暴自弃的说让她走算了,她的病是治不好的。我大姑还在旁边说道:治好了,都治好了,那次手术都拿出来了,他们选择将谎言坚持到最后。到了奶奶生命的后期,奶奶天天昏睡,偶尔清醒之间表达了希望安眠的想法,也被这些孝顺儿女劝阻下来。原来奶奶不是无声,是她的声音不重要。而我不禁要问是什么造成了这个局面。
输营养液之后,奶奶的身体状况确实好多了,身体有力气了,而且可以在床上立着身子说话了。初期,奶奶对营养液并没有那么倚靠,一个礼拜或者两个礼拜输一次,再配合饮食,那一个月确实状态好了不少。我爸在赌气出走两个礼拜之后,被我哥劝回来了。回来之后,看到奶奶状态不错,就全然忘记了当初自己的坚持,他又成为了接送医生最勤快的人了。他就像一个小孩子,一看到好的就毫不掩饰的表露出欲望,一看到坏的就满脸的厌恶,甚至表示要离家出走。以他粗鄙的科学观认知,他觉得还是得补营养,还是得吃鸽子,于是又张罗起了鸽子汤。但是这次连站队都没有了,我爸再一次享受到他喜爱得孤独感。相较于之前吃药,大家心中还抱有一丝希望,希望这中药能缓解胃癌。但是已经进入了输营养液了,大家开始从内心觉得,这不是在治病,这是在熬。大家已经不再关心病治不治得好了。现在他们更加看重得让奶奶过好这最后得日子。日子要过的舒坦还得早早做准备,他们早早得找人做好了寿衣,备好了用品等待着那一天得到来。
或许是奶奶心急,或许是儿女想要准备得更加充分。于是奶奶就让姑姑他们去问村里得神婆。我们村是一个沿海得小村落,所以世代供奉着妈祖。村里有个小庙,供着三尊神仙:妈祖,观音,关羽。我也不知道这三者得联系,但是每日早晚进庙上香,是我奶奶,我妈他们必做得一件事。哪怕那些年我妈在天津给我哥带孩子,她也请了一座在房间里面,早晚上香。所以对于神仙,他们是认真得。一开始庙里得管理人也是庙里得神婆,奶奶以前会去问些福祸,问些仕途考试。前些年,村里得神婆心脏病死了,所以本村就没有了。要问得去隔壁村。村里得神婆自有一套体系,他们只说自己通阴阳,能让死人附身,开头会问你请谁,一般人或是自己得太公,或是自己得先祖,问的也都是生男生女,家里人的福祸,这些年村里生意人多了,还有人问欠款啥时候到账。附身过程犹如萨满教得萨满一样,全身战栗,说话腔调尾声拉长成唱腔。有时候都听不清说的是什么。神婆往往会录音自己附身得过程。事后如果问的人听不明白,神婆会回放解释。这录音机和磁带一般会送给我们,让我们回去平时也可以放着当背景音乐。当然我们也会留下的香钱。或许是神婆给的日子不好,或许是想增加准确性。他们又跑了好几家神婆去。那些年开了神通的人不在少数,一般人请个神仙,找间屋子,装饰一下,就可以对外宣传开了神通。至于准不准,有的人说准,有的人说不准。反正救我知道我家附近准的人就有3个。那段时间我姑我妈我大娘齐上阵,有人打听谁家的准,跑过去。我大姑自己就是专精此道之人,那些年她老公,他儿子的事情没少让她求神。而且这群人还不是一块去的,是分批去的。于是乎就有了,早上这个神婆请了我太公问奶奶日子,下午又一批人请同一个人问同一个人生死,神婆疑问到你们是不是一家人?问完这种生死还得有个固定流程,就是哭,听到自己母亲的日子能不哭么?于是早上一场嗷嗷大哭,下午另一批人又来嗷嗷大哭。哭完互相扶持着,给完香钱,再拿着录音带给奶奶报信,当然是报喜不报忧。别问我为啥知道的这么清楚,因为他们不止问了一次,而且不止一个,而且每个去了不止一次。村子小,多少都漏风。
第一次神婆给了说过不了龙抬头,但是那时候奶奶身体还好,对营养液不是很依赖,但他们还是借着试试寿衣长短的由头,让奶奶穿上了。奶奶明白,配合着穿上,前后穿了几天,过了龙抬头,奶奶的身体依旧就脱了下来。又去问第二次。获取是接近清明了,或许是清明这日子确实合适。几个神婆众口咬定是那天。这次我导播都信了,招呼着众人赶紧回老家。那时候正在疫情,学校不允许学生回家扫墓,害怕人口流动,于是我提前一个礼拜就回去了。加之那几天奶奶或许也觉得身体不畅快,吃喝都少了一大截,这更加增加了大家的信心。于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就往回赶。
清明当天,大家都觉得今日了。大伯早早得做出安排,让大家早去早回,6点家里出发,上山扫墓,不到8点就已经回来了。慢慢得大厅里面聚集了不少人,村里的人扫完墓,过来转悠。借着扫墓的机会,不少外地做生意的也回来了。于是一早上大厅就聚集了不少人。那天早上奶奶一直在睡觉,大家见了也不进去打扰,就看着奶奶时睡时醒,一直到了下午晚些时候,起来吃饭喝水。到了晚上还能立起来和众人聊天,精神比前几天好上不少。大伯见状觉得没啥事。于是一群人在清明的第二天又浩浩荡荡的回到各自营生的地界去了。我回来之后,时不时的听到他们还会去问,但也没有那么大的声势了。
到我下次回去就到了6月中旬,那时候奶奶已经严重依赖营养液,一天2袋,从之前单纯的葡萄糖到现在的好几瓶瓶瓶罐罐。这次时我大伯发话了:他希望奶奶走的时候人多点。这次大家似乎应该就是最近了。于是将奶奶从屋里搬出来,用两个长凳架了一个床板,中间铺满杂草,上面在盖着一个席子,在大厅做了一个简单的床。即使这是在6月份的大夏天,即使奶奶身上穿着厚厚的寿衣。奶奶对此毫无怨言,或者说没法说话,最后的半个月,奶奶睡得多,醒得少。最清醒得一次是临走前一晚,从晚上一直精神得讲话到凌晨,中间没停过。讲得都是年轻时候,自己得家庭,自己得兄弟,自己得儿女。这些话大家都听过,奶奶不是第一次讲。村里的习俗是老人要死在大厅里,不能死在屋里。所以有时候你会看到一群人火急火燎得把人从里屋抱出来,就是为了让他在大厅逝去。奶奶知道这个,他不抗拒,他也累了。这些个月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拖累大家,家里得事他不能说一点都不知道,几个女儿之间得战争总是惹得落泪。他一直念叨着。而那个最让他操心得小儿子,动不动得就离家出走,哪怕在他最后离开得那天。还和自己得哥哥大打出手。她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,觉得这一切得导火索都是自己导致得。生命得最后几天,奶奶偶尔清醒,她知道自己目前靠这些点滴撑着,就不想再点滴了。每次要扎针就左右摇晃,她没有力气摆手了。我大伯见此,在一个黄昏之后,一个人在抽完好几根烟之后。就决定停止输液了。这事情在我大伯一直找人商议,但是最重要得人,我爸。他却迟迟没有和他讨论。自从我爸破产之后,见了我大伯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,总是躲着,躲不掉,也就各做各的。这两兄弟从一开始就不和。所以当第二天医生没有来了之后,奶奶身体肉眼可见得差了。我爸着急了。就又去请了另一个村医。这个村医是我爷爷得一个远房表亲,一开始还不知道,岁数不小,也近60。到了我家发现大家并不是很配合,然后我爷爷出来说话:这个就不点滴了。我爸一听就着急,哄着老爷子进去了。村医多年前见过老爷子,看到这阵仗,心中也猜个七七八八了。也就放下了手里忙活。到里间去喝茶。谈话得内容我不知道,但是我爸听完之后对医生大加赞赏,嘴巴里一个劲得说着人道,人道。那天医生下了药,第二天也来了。到了第三天就死活不愿意来。说法是:我是别的村得卫生所医生,串到你们村被人举报我是要被吊销了。其实我觉得这个医生是看的最清楚得一个。他对我们把人放在大厅,大夏天得下面还有稻草得床表示不解:病人最需要得是休息,是静养,你让他穿着那么厚得寿衣,这么热得天,人来人往得,病人能好么?医生不来之后,我大伯在茶水间向我爸解释了不输液得事情。我爸气得开始打大伯,被众人拉开。我爸就像一个小孩子,如果我大伯降低身位,然后慢慢劝说,他也许会听。但是那时候我大伯是通知他,而不是降低身位。他嘴上念叨得不该放弃奶奶,然而自己下一步就赌气再一次回天津了。我大伯触碰到得逆鳞不是不给奶奶输液,放弃奶奶。而是这个决定既然没有经过他同意,没有他来做决定。这两兄弟啊。我爸当天下午就回了天津,又一次得抛弃自己病重得母亲不顾。满嘴得仁义道德,孝顺,做的却都是这般混账事啊。我爸走了,第二天开始就不在输液了,不输液得第一天,奶奶一天昏昏沉沉,大家心里明白这日子不久了,就着急忙慌得又去劝慰那远在天津得小儿子。我爸在不输液得第二天下午回来了,奶奶就放心了,那天吵架她听得到。当天夜里,奶奶忽然来了精神。我睡觉浅,半夜两点被楼下得说话声吵醒。就下去守着。那夜奶奶很精神,说话中气十足,二楼都能听到一清二楚,她还在说自己过去的事,自己的家人,自己的朋友。大姑在旁边守着,大姑一边应着一边劝奶奶睡会。奶奶说自己不困。怎么不困,你从晚上讲到现在,该休息了。奶奶说自己不累。大姑没办法,就放着奶奶讲。大概到了凌晨四五点,奶奶说想吐,让大姑拿一个盆子接着。
那一吐,越吐越多,刚开始是水,后面掺杂着血丝,而且不住的干呕。呕着呕着,忽然就双眼失神,昏厥了过去,大姑一看慌了,急忙按住人中。而我立刻喊醒了所有人,众人纷纷起来。一群人在大厅站着。看着奶奶在那边干呕,这时候我哥拿了盒止呕针,给奶奶打上。止呕针的后面是几小瓶吗啡。打完针后,奶奶好点了,躺下昏睡到天亮。天亮了,村里的人纷纷聚集过来了,他们知道了早上的事。几个亲戚就自告奋勇的为众人准备了早餐,买了几瓶咸菜,煮了一大锅稀粥。家里的人一直守在奶奶身边,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。大概七点出头吧,奶奶起来了,嘴巴里念叨着,肚子疼,肚子疼,要立起身子来。姑姑刚抬身子,她就两眼翻白,吓得姑姑们立马放下。一边安抚奶奶,一边给他揉揉。后面觉得奶奶最后应该是内出血休克吧,医生之前有说过,吐出血说明胃部出血,尤其这种胃肿瘤大了,很容易压迫血管。我曾想过给奶奶打吗啡,至少让老人最后一段时间过的舒服,。或者多打一点。现在想来:在这种重大的事项来临,家里没有一个果断的人。那时候吗啡得决定权在我哥这边,我哥不愿意打,嘴巴一个劲得说,打了吗啡就停不下来了。一开始一针有效,后面要两针,再后面多少针都不够啊。最后,那几瓶吗啡直到最后都没用出去。奶奶一个劲的在那边喊着疼,大家把大伯拉来,让奶奶牵着他的手,我大伯安慰着奶奶。随后呆了一会就走开了。
这下终于要说说我大伯了。我大伯之前帮我爸解决破产的问题,现在帮着我哥创业起家,所以对我们有恩,我也不好意思做太过分的评论。但是现在看来,也许我奶奶对于我大伯来说,更多的是一个义务,而不是母子之间的送别。在我奶奶的最后一段时间,我大伯并没有守在老人家身边,他更多的是在外面陪人喝茶聊天。而在平时的照顾,我大伯也比较少走进奶奶的屋里,更多的时候是让我们这些小辈坐进去,陪陪奶奶。我大伯有洁癖,所以奶奶临死前牵着他的时候,我从他脸上看出来厌恶,也看出了害怕,他甚至不敢正眼看奶奶。还有就是通宵陪护,我大伯让人每天晚上在屋外陪着。害怕奶奶出现什么事情没个男人,屋里面已经有我妈,我姑四个人陪着我奶奶一起入睡,如果说前期害怕奶奶自己一个人起床上厕所,那么后期奶奶身体并不是很好,很多时候都是叫起来我妈他们的,所以我至今没搞懂为啥要屋外有人通宵。这可苦了家里男人,从他的儿子到我哥。有时候人多,隔一天通宵一次,有时候家里人少,那就是白天睡觉,晚上通宵。前后差不多有个5个月吧。熬到最后熬的不是病人。我们不是没有反对过,但是我们的家风都是一个人说一不二的,而且道德绑架氛围浓郁,一旦在这种事情上你表示疑义,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群人指责你不孝,家里已经够乱了。至于我大伯,他自己不熬的,但是我大姑的儿子,我奶奶的堂兄弟——我大伯的叔叔,我堂兄弟,我哥这些人熬的,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是吃他的,听他指挥。我大伯很少去奶奶那屋,按理说奶奶说的那些她的事,他都知道,而且她也知道那些亲戚的现状。两人也是能回忆古昔的。但是他没有耐心,和她弟弟一样,都只是让自己的儿子,女儿多多照顾老人。而他们则选择接待客人,应酬。到了后期,其实我是不喜欢村里的人来来往往的。
奶奶在差不多9点来钟不动了,我堂姐摸着他的脉搏说:奶奶走了。大厅哗啦啦得都跪下了,哭啊,喊啊。邻居们就开始忙前忙后,拿出准备好的蚊帐,将遗体围起来,然后去冰柜拿冰块:冰块是买的,都是一立方米大得大冰块,早就买好了,放在冰柜里面冻着。为了这些冰块,我大娘将他年前冻得猪肉都拿了出来。在哭过一阵之后,就开始了一系列仪式得准备,我大伯拿出一沓钱,交给了一位放心的亲戚,让他记账,有需要花钱得地方就从这支取。这是个花钱不少的仪式。我们全家都在大厅等着,偶尔有人拿点点心过来,全部人就在那守着。我不知道是不是又一个习俗,也许是不想现出一个人走茶凉的悲惨画面吧,只能百无聊赖得在一旁守着。到了下午,叫来了一个理发师,要我们剃头,全部剪短。我们几个轮流去剃,到了我爸,他不愿意来,我承担了去叫他得任务。他对于我得呼唤,回了一句:这样有什么意义?我没搭理他,扭头就走。现在想想这个问题,也许我会回他一句:你是个傻逼。他需要人来劝,他最后还是会剃头得,但是他需要台阶,他需要好言相劝,反抗世俗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强大的内心的,这两个他都没有。后面他还是理了发。他以为他的一声质问能获得一场灵魂得交流,一场心灵得慰籍。对不起,我没有灵魂。
晚上在我们吃完晚饭之后,剩下的就是守夜,守夜得人很多,守夜得规矩更多。大门要开一半,关一半。要有人守着这开着得,窗户要好,剩下得后门不能关,要开着。守着门是要防止猫猫狗狗进来。剩下得人要在大厅旁边睡觉,陪奶奶一晚。除了我大伯。那天我大伯在楼上睡觉,我爸在屋外陪人喝酒,他觉得人来了,帮了这么多,要应酬,要让人喝好吃好。他喜欢应酬,他觉得这是他应做得。这是在给家里撑场面。他的逻辑永远都这么怪。我哥他们在烧纸钱,要一张一张烧,还不能断。我的几个堂兄弟一个在大门,一个在后门,我在侧边得后门。房子很大,大到让这么多人都守不住。我才知道原来死一个要这么多复杂的习俗。我说:门关几个不行么?不行,要通风,那不守行不行。不行,怕猫狗窜进来。那天晚上得记忆我记得并不是很清楚,我就这么坐着,刷着到了第二天。第二天的送葬的时候我没有哭,我哭不出来。我还记得最后几分钟的时刻,我看着他的身体在挣扎,但又无力,我看着他嘴里嘟囔着好疼,好疼,我压不住了,但却没人敢下决断为他打吗啡。一大厅的人围着他,就像看猴戏一样的看着她,他们早就将眼泪准备好,现在在等奶奶的枪响起来。我看着这一一切,感受着这一切。当奶奶的身体平静下来的时候,我唯一的感受是解脱,一种复杂的解脱。她,我都得到了解脱。这样有什么意义。
送葬依旧是个复杂的流程活,我们需要将遗体送往火葬场,然后在那等着火化结束,然后再拿着骨灰,回到村里早就准备好的墓地。送葬队伍很长,去火葬场的车子坐了五辆大巴,有些人还开着自家车去。这是场面,也是我大伯一直想要的。他早早的就让我哥家的孩子请假回家,在家呆了半个月等待着今天。自己公司的员工也都回来帮忙。我大姑家的几个儿女也请假回家:他女儿在镇里的鞋厂上班,孩子因为白血病就不带出来了。二姑的儿子孙子,三姑的儿子孙子。好不热闹的一大家子。就泱泱的站在大厅,看着奶奶断气。然后齐刷刷的跪下嚎哭。从火葬场回来之后,我们又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村里山上的墓地,墓地很新,太阳很毒。在复杂的仪式之后,我们的膝盖都被水泥地烫伤了。我们跪着参与了整个仪式。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就是下午的三点多了,可喜的是,家里已经煮好了饭等着。在众人吃完饭散去之后,一切就又恢复到了原样,只有大厅摆放着的黑白照片提醒我们,奶奶不在了。散去的时候,又是一个习俗:今天出我家门的人,头七之前不能进我家。我堂姐给我几个姑姑强调强调再强调。她家前几年也走了老人,她知道这些,她也乐于主持这些。
于是,大姑走了,二姑也走了,三姑也走了。他们在头七前都不能回来。这中间的七天,我们不能去别人家,别人也不能来我们家。我们家就像一座孤岛一样。于是原本泱泱的一大群人挤都挤不下,现在就剩下空荡荡的房子了。

编年:

2020年11月26日 奶奶去成都 张亚桃+张美妹+张亚强

2020年12月24日 奶奶回莆田 张亚桃+张美妹+张亚强

2021年1月23日 天津飞福州: 我回去

2021年2月12日 春节

2021年3月2日 福州飞天津: 我回天津

2021年3月14日 2月初二 龙抬头

2021年3月26日 天津飞福州: 带着孩子回去

2021年4月4日 清明节

2021年4月5日 福州飞天津:带着孩子回天津

6月份开始只喝水不进食物

2021年6月17日 天津飞厦门:带着阿诺回家

2021年7月10日 福州飞天津:结束头七,回去